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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汤展望作品《停飞的床》

发布时间:2024-12-27
内容作者:市作协

汤展望,95后写作者,编剧,江苏徐州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获第十七、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萌芽》《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朔方》《福建文学》《广西文学》「one·一个」等刊及平台。 

停飞的床

沪太路还是那个沪太路那么多年连样都没怎么变过除了更旧点刘娟是从火车站北广场的汽车总站上的车相比于隔壁火车站的繁华汽车站的这面和良城老城没啥区别都蒙上了被遗忘的灰尘,一到冬天这灰尘更重了。刘娟买好票才想起来应该在站外上车能省三十块钱,看到站门口有对夫妻上车她才想起来这茬。她选定了一个在前排,窗户玻璃还算干净的上铺,把随身的背包卸下放上去,带的那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此刻正躺在大巴车的肚子里,它们现在还是孤零零的,沪太路一过就会装满它们的各式同伴,刘娟空身人儿去找霞姐聊天。她和霞姐算是旧相识,参加工作以来每年过年都坐这辆大巴车,用现在流行话说俩都是e人,很谈得来,霞姐还问她,妹子,你早几年咋不坐我们大巴车回家啊?刘娟心里暗想,早几年上学的时候,老刘给的生活费都不够花的,哪舍得坐这空调卧铺大巴。                                                             

在驾驶室的斜上方,也就是大巴车客舱狭促入口处,是售票员霞姐的座椅,如果位置再高点儿,方向调转过来面对大巴车内部的话,就很像飞机上空姐的座椅,刘娟此刻正充当着空姐角色,只因驾驶室太狭促了站不下两个人。霞姐现在正挂在车门上客口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拤着刘娟的话茬,她在招揽乘客,沪太路汽车站一过,剩下的都是散客了。

“娟子,这是最后一趟了。”

“是呢,霞姐,短期内我应该也不会回上海了。”刘娟说着按掉了一个电话。

霞姐帮一名拎着包的乘客上车,刘娟也坐直身体给他让路。大巴司机军哥喝完了塑料水杯里最后一口水,杯底堆积的茶叶冲向瓶口,军哥咂巴一下又吐了回去,边吐茶叶边和刘娟说,你姐说的不是你,是俺们大巴要停运了。刘娟追问缘由,得知是因为安全因素这类卧铺大巴早就停产了,半年前上海到良城的高铁又通了,三个小时就可到达,来坐大巴的更少了,这辆大巴车也到了十五年的运营期限,该退役了。

军哥说完就推开车门,拎着水壶往车站的司机休息室走去,刘娟下了车去帮乘客放行李,刚才上来的乘客跑过来问刘娟能扫支付宝不,刘娟说,我不是卖票的。那乘客说,那你坐这儿跟真事一样。刘娟懒得搭理,他要下车去找霞姐买票,刘娟呲他,着啥急啊,又跑不了,等人齐了,上高速再买票也不迟。这名叫王成的乘客说,你还说你不是卖票的。

刘娟刚想理论,手机震动了,是微信语音,按掉,又来电话,按掉,还没来得及拉黑,振动又起,刘娟接了:我俩散熊了,懂吗,哦,你听不懂良城话,是玩完了的意思,是结束了,game over了,别来烦我了。说完挂断了电话,没给对面说出一句话的机会。王成说,你还挺口(凶)的。刘娟一个白眼扔过去,王成悻悻回了自己的铺位。

王成是一名程序员,在东海广场那里上班,这次回家过年,高铁票没买到,长途汽车一坐就要十几个小时,腰受不了。又不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和室友听着郑钧的《回到拉萨》一路四十多小时硬座坐过去,还能蹦跶着去布达拉宫拍照,现在去北京出差,坐五个小时高铁,下车吃火锅,牙软的咬不动牛肉丸子。他给家里人打电话,说买不到票,今年要不就不回去了吧,等年关过去抽个周末再请两天假……说这话时,王成正骑着共享单车走在空荡荡的愚园路上,同事给了他一张《金钱世界》的票,是场沉浸式戏剧演出,比较有参与性,没有密室逃脱闹腾,也没有剧本杀烧脑。王成欣然前往,刚到静安寺路口等红灯的空儿,家里来了电话,老爸还好说,眼看就要说动了,老妈直接夺过了电话,下达指示,还记得你高中那会儿去上海坐的卧铺大巴吗,我把电话发给你,坐那个回来,你爸到时候去接你,无论如何得赶回家吃年夜饭。王成不想回家的主要原因就是怕催婚和相亲,除了除夕夜,哪天都有安排。大年初一良城人集体登高爬山的日子,他也得和相亲对象一起去。

电话又响了,刘娟以为还是阴魂不散的男朋友冯扬,刚想呵斥,发现是母亲的来电,话到嘴边咽下去了。霞姐这时回来了,沪太路这边上了不少人,她上来给大家发鞋套,还有黑色塑料袋用来充当呕吐袋,和菜市场卖鱼的用的同款。安排妥当后,坐在台阶上听刘娟讲电话。刘娟起身要把位置让给霞姐,被霞姐按住了。

“你妈打来的?”

“嗯,问我坐上车了吗。”

“老人都这样,担心你,对了,娟子你哪年的?”

“九三年的,今年三十了。”

“属鸡的啊?比我家颢颢大两岁。”

“还要大些,我931月,属猴的。”

“摩羯座?”

“对,姐,你还懂星座?”

霞姐说她看抖音上老讲这个还蛮有意思的,就记住了,一月前二十来天是摩羯,后几天是水瓶。刘娟说这些她都搞不清楚,霞姐说这些都是小意思,她还会看塔罗牌呢。

“就你那除二把子样,别显摆嘞。”

军哥听不下去就插了话进来,说霞姐都是在网上看短视频学的皮毛,还被骗过钱,霞姐反驳,我那是交学费,一百来块钱,十二节课呢。军哥说:“你咋好意思说,颢颢不是在网上找到那课了吗,五块钱打包价,比你买那个课还全。”霞姐吃了瘪,骂他,嫌他话多,让他住嘴。军哥像斗胜了的公鸡,愈发激动,乘胜追击:“娟子,你想要想算命来找你军哥,我从在轴承厂上班的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些了,等回头到服务区我给你算一下,六爻,你知道吧。我搁大运河装饰城收了三枚乾隆大钱,用那个算比较准。”说着,要从衣服里找那三枚铜钱给刘娟看,刘娟连忙摆手说不用了,虽然她那个角度摆手,军哥也看不见。霞姐也让军哥好好开车,别整这些杂瓣事儿。

军哥的回应是捏亮了座椅旁边的对讲机。

“孙颢,下来下,把我那件蓝色冲锋衣服带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棉拖, 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披着件面包服的小伙子提溜着件冲锋衣走下台阶。霞姐起身给他让路,他把冲锋衣递到霞姐怀里,小伙子个子挺高,站在驾驶位的旁边和军哥说话,佝着身子,像是某种肌肉记忆达到微妙的平衡,身体再佝点,会不舒服,站直点会撞到头,孙颢知道自己从台阶下来就要摆这样的姿势,他从青春期开始就与这辆车结缘。中考后的夏天没有收到任何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跟随这辆大巴来了上海,疯玩了一个夏天后,被军哥送到山东一个保安学校。那个学校全国闻名和广东的一个兄弟院校,并称保安学校界的男乔峰北慕容。保安学校毕业后,孙颢没有去学校签约的保安公司报到,拎着行李就走到大巴车的面前。

“军哥,我想开车,我喜欢开车,我不想当保安。”父子俩处成了兄弟。

“孬种玩意,开车没出息。”军哥不希望孩子接他的班。

孙颢没有理会父亲,上车熟练地扭动钥匙,推动拉杆调整档位,脚底感受离合器的震动,听着发动机的轰鸣,眼看车子就要发动起来向前挪动。军哥上前给车熄了火,并把毛头小子薅下车来,送到良城的天河驾校。那个夏天,孙颢每天都把裸露出来的皮肤晒得通红,汗液流过,似是一块正在锻的铁块。拿到驾照后,坐在台阶上,观摩父亲的每个动作,记下了上海良城往返路段的每个细节。后来从一部叫做《飞驰人生》的电影中,孙颢知道自己充当的角色是父亲的领航员,自己脑海中所记下的是往返上海良城间的路书。

两年后,A1驾驶证下来,孙颢迫不及待坐上了驾驶座,绑安全带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调整绶带的军人。父亲倒是和他换了位置,坐在台阶那里默默看着,从良城开到上海汽车站北广场,父亲一声没吭。下车吃饭时,孙颢才注意,父亲POLO衫的腋下全是汗,明明车里开足了冷气。

“今天我开前半夜?”

“还是我开吧,少刷会手机,早点睡觉。”

父子俩的沟通省略了称谓,等孙颢上楼,军哥的话又多起来,告诉刘娟那是他的独子,今年二十八岁,已经开了六年卧铺大巴了,这次也是来陪老家伙走最后一趟。他们在老家承包了新的大巴车,跑南京的,也是从良城大桥底下出发,到南京小红山客运站,只用半天,开着不累,没有夜班。但是孙颢的对象问题也是老大难,虚岁二十九快三十了,有个网恋对象,但是不靠谱。家里人都想让他个本地的,但也犯难,县城小大姐只想找单位上班的,乡下的小大姐也不想搁大巴车上跟着卖票。

“你说这个干嘛,颢颢自己都不急。”霞姐开了腔。

“现在年轻人都不急呢。”刘娟跟着帮腔。

军哥搭上话茬问刘娟,你也还没结婚吧,别着急,你刚上车的时候我看了下面相,我估摸着你正缘在28岁呢,现在多大了,比孙颢小两岁是吧。霞姐说,孙二军,你刚才听岔劈了,娟儿比颢颢还大两岁呢,你说人家正缘二十八,现在娟子都…霞姐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就及时住了嘴。军哥也想着岔开话题。

“凤霞,你电话问下中午联系咱们那个人到了吗,这就去接他。”

刘娟把座位还给了霞姐,从霞姐手里取了个黑色塑料袋就上去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下铺还空着,将被单掀起一个小角,充当垫脚的地方,用力一蹬就上去了。床铺的尺寸和火车卧铺无异。刘娟想了一下,自己上班租房前睡过最宽的床还是大学宿舍的床,其实也还是架子床,标准的上床下桌,尺寸也只是比高中的上下铺大那么一丢丢。在家里,初中之前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床,跟奶奶挤一张,上初中了就住校了。今年回去倒是可以睡张大床了,妈前两天拍视频发来过,家里起了新宅,两层半的小楼,因为这两年农村住宅限高政策出来了,不然也和邻居一样盖三层了,二楼有一间据说是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有张宽一米八的大床,妈从床头拍到床尾,视频最后两秒,弟媳的身影一闪而过,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听清,视频结束。刘娟将短短十来秒的微信视频保存到相册,手动拉了几遍进度条也没有听清弟媳说了什么,直觉告诉她,弟媳对她的态度并不友善。

刘娟不再感慨床的事儿,松开了扣在腰上的安全带,从放在脑袋旁边的背包里摸出一包消毒湿巾,将车窗玻璃细细地擦拭。此刻的卧铺大巴行驶在上海的一座高架上,迎着落日,良城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在这显得稀松平常,刘娟擦了几遍玻璃还是没有擦干净,这才发现上面不是灰尘,是划痕,许是之前某位旅客旅程无聊,用钥匙或者其他尖锐物在这玻璃上留下不可逆的伤痕。

落日总是好看的,娟子这样想,她的老家是良城之中一个叫做白果庄的村落,白果庄的西边是良城唯一像样的山——艾山。放学后的娟子,曾多次迎着落日一路向西想走到艾山那里,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弟弟刘波。但一般都是走到西边的打麦场而停下,那时体力到达一个阈值,探索欲也抵不过对未知的恐惧。那座山,只有过年时,全家人才一起前往,前往山里一座叫铁佛寺的寺庙烧香。

余晖将要消失时,卧铺大巴接到了它最后一位乘客。

是一个中年男人,灰色棉夹克,西装裤,不相称的运动帽,皮鞋上落了灰,背个双肩包,没有其他行李。上车后选择了刘娟的下铺,刘娟转过身来看了一下,男人在车顶灯光的笼罩下脱下棉夹克,叠好放在床上,摘下帽子,满头的花白。刘娟有些疑惑,他看上去不是很大,但头发却白成了这么样子,也许和弟弟刘波一样都是少白头吧。刘波从初中开始白头发了,上高中时,每个月的大休都要回家让母亲用染发剂给染一遍,那会儿刘娟已经在外地上大学,也是她兼职的钱买的染发剂,是做直销的室友推荐给她的,说是植物草本,一瓶六十,刚开始没舍得,室友说都要世界末日了,钱花不掉就可惜了,那年正好是二〇一二年,流传着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霞姐觉得这个刚上来的中年人有些不对劲,在电话里就问要带身份证吗?霞姐说站外面上车不用的,还便宜三十块钱呢。电话那头似乎松了一口气,霞姐正起疑心,对方说,身份证掉了,补办来不及了。霞姐挂了电话和军哥说了这事,军哥也没当回事儿,都是良城老乡,都回家过大年,身份证丢了也是常有的事儿。

曹贵平上来时,军哥和他对视了一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一直想不起来。其实多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曹贵平是良城县的前首富,以干装修发家。上世纪90年代,高中辍学的他一个人从老家良城来到上海,先是在建筑工地上跟着东台人做小工,机缘巧合之下进了装修行业,然后就是良城县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关于这个白手起家的前首富,有着众多传说,比如三个月精通上海话,一口气能喝三斤白酒而面不改色。军哥见到曹首富的那次是车队搞活动请他来做嘉宾,军哥站得队伍后面远远的看过一眼。比军哥站得更远的是他的儿子孙颢,那是孙颢初中的一次开学典礼,作为校董的曹首富上台发言,孙颢发育得早,站在操场的最后头,与垃圾桶为伴,远远地望着主席台。

现在楼上楼下的父子俩都没有认出如今模样的曹贵平。人生总是大起大落,曹贵平前两年赌了一个大工程,没想到天灾人祸之下,工程烂尾,资金链断裂,不仅自己多年打拼的辎重全部投了进去,还借了一堆外债。当然这是比较广泛的说法,还有人说他嗜赌成性,近的频频光顾澳门,远的也常常造访拉斯维加斯,还有其他说法云云。甭管是哪种说法,最后的结果就是失信人员曹贵平没办法坐高铁,只得挤这辆卧铺大巴回家过年。

卧铺大巴围绕着魔都上海转了一大圈终于在夜色将近时驶上了高速。刘娟的手机适时地响了,是闺蜜李贝贝的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冯扬的电话都打到她那里去了。人家闺蜜都是劝分不劝合,这个闺蜜是所谓cp粉头子恨不得直接把民政局搬过来,让他们领证结婚。刘娟这次没有在电话里打哈哈,直接怼了回去,贝贝你到底是哪一头的啊。这次姓冯的是犯了原则性错误不可原谅,你就别管了。贝贝也在电话那头跟她掰扯。

“大小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差不多得了,扬哥已经低头了,你就给个台阶下吧。”

刘娟直接挂断了电话,看着玻璃上起的雾,车里的空调开了起来,她用手在玻璃上画着一些她也说不上来的图案,心里也在盘算这件事,小地方的情侣到了上海后很难分得掉,当时决定同居也是为了能省下一大笔房租,老家很多小情侣都是相亲定妥后一起奔赴大城市打工,贝贝和她老公就是这样。刘娟和冯扬已经谈了三年恋爱了,两个人再努力一下就能在这魔都上海拥有个四五十平米的家,要是现在真掰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她还有时间吗?唉,一声轻叹引起下铺的老曹的共振。

老曹也是一声叹息,刘娟听到了一种老年人一番劳累后躺在椅子上的惬意,也像冯扬每次开车时屁股刚挨到座位时的叹息,她总是吐槽这点,冯扬说,男人都这样。老曹确实是一声放松的叹息。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他想。现在身处的交通工具显然不是他坐过的最舒服的,狭窄的床铺,四处的散发异味在暖空调的催化下愈加浓烈。但也绝对不是最差的,创业初期,买了辆不知道多少手的昌河车,既拉材料又做床铺。后来,生意好了,好车豪车自然不少,他还给村里修了一条路,直通镇上的国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霸王的话他倒也实践了,现在落得了一样的处境,他将这大巴充当度过人生“乌江”的船,载他回良城。

十点一过,车里的灯就熄了。车子缓慢地向前拱着,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军哥的预料之内,车里人也不急躁,大家都知道自己在经历春运。只要在路上,就能到家过年。

军哥催霞姐上去休息,霞姐说白天睡足了不困。陪老伙计最后一趟了,哪能睡得着,躺在额头床的孙颢也睡不着,闭着眼睛,也算是休息了,耳机里传来的却是激烈的嘻哈音乐,手机呼吸灯一顿一顿的亮着,倘若屏幕此刻亮起,看到的页面会是一款音乐软件拟物化的黑胶播放器在转动,播放器的上面是两个人的头像,两个人已经一起听歌二十多小时,此刻两人距离1828公里,车子现在已经到了苏州,在距离苏州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是绵阳,程红的老家就在那里。两天之前,孙颢和程红的距离刚由580公里清零:孙颢跟车从良城来上海见了程红。两人两年前网上认识,在一个嘻哈歌手的歌迷群里,去年那个歌手巡演来到上海,恰巧孙颢那日在沪,还休息,程红本来就在上海上班,两人在livehouse里面基成功,结束后在旁边的一家精酿店里喝酒,孙颢要了一杯姜汁啤酒,程红过来尝了一口。

“你怎么喝汽水呢?”口红在吸管上留了痕。

“明天晚上还要开车回良城,这个其实也是酒啦。”

“回去有事?”

“只是度数低了点,我是长途车司机。”孙颢前边的话茬被赶到了这一句。

“你之前没有提过哎,是那种大巴车吗?”

“准确地说是卧铺大巴。”

“现在竟然还有卧铺大巴?”

“嗯。”孙颢低头继续对付面前这瓶姜汁啤酒,只敢咬着吸管尖,避开口红的位置。

全车的人现在整齐划一地躺在床位上刷着手机,刘娟想起母亲训斥刘波的话,说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样子和之前吸大烟的烟鬼没有区别。刘娟的母亲在小的时候见过家里老人吸大烟的模样。

霞姐在坐在位置上治着一条红围巾,军哥说你别弄了,车里灯光不行,把眼熬坏得不偿失。霞姐说你开车咋知道我在织围巾,军哥说都一起走过半辈子了,这还能瞒得了我。霞姐说以后就彻底闲下来了,先拿围巾练练手,不然日子太无聊了。

“你不是早就不想跑了吗?咋感觉舍不得。”

“那么多年了,咋能说放下就放下。”

霞姐收完这行的针脚就把线团装进塑料袋里,轻手轻脚地上去看看乘客有什么需要。

王成在一个角落里的下铺捧着手机肆意发着语音,招呼他那些哥们明天出来玩,有个哥们回了他。

“我说成子,你坐一夜车回来不困啊。”

“哥们这次oldschool一下,坐的卧铺大巴。”

所得到的回复和王成的预期一样,大家也都多年没有坐过了,有个哥们儿还表示很怀念,准备年后回去上班再坐一次,王成满怀得意地回复说,那你是没有机会了,听老板说这次是最后一趟了,这车的退役演出,被哥们赶上了。群里有个路飞头像的哥们怼他,说卧铺再舒服还是慢,十几个小时又睡不好,哪有高铁方便啊,你小子就是没买上高铁票。

车厢还是太小,老曹能听到上铺刘娟耳机的震动,自然也能听到王成对着手机喋喋不休,高铁,飞机,他已经一年多没坐过了,现在的卧铺大巴,是他所能乘坐的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好像真的回到十几年前一样,老曹想尽快催促自己入睡,在梦里回到十几年前。

王成语音发送出去后,刘娟收到了来自刘波发的语音,她点开后,和她想的一样是侄子刘梓铭的声音,先是甜甜地问姑姑到哪里了,他想姑姑了。接着图穷匕见,问姑姑有没有给他带他最喜欢的钢铁侠手办,要那款最帅的马克三代。

刘娟回完消息后,看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是冯扬,他先是承认错误,态度诚恳,接着说趁着过年,分开几天,两人冷静一下也好。刘娟想了想,打了一串字想问下冯扬怎么应付他的父母,本来是要一起先去宁波他老家过年的,最后又把这串字符全删了,她的气还没消呢。

关灯没多会儿,车厢里就响起了呼噜声,有人就是有着令人羡慕的睡眠,沾床就着。刘娟从盖在身上的羽绒服的兜里摸索着早已准备好的耳塞,塞进耳朵,调整姿势,蜷缩在长款羽绒服下面准备入睡,床上有被子,但刘娟觉得不大卫生,向来不盖,踢到脚边,当作围墙。

当车厢响起多声部混合奏鸣曲,耳塞的作用也微乎其微。要不是腰上有安全扣捆着,她烦躁地想翻身。高速路两旁的路灯也有点晃眼,刘娟又去包里翻眼罩,解开安全扣,坐了起来将背包外层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消毒湿巾,钱包夹子,气垫,口红,两只未拆封的口罩,充电宝,数据线,出租房的钥匙,还有一条丝巾被一层玻璃纸包着,就是没有找到眼罩,应该是忘记放进包里了。

下铺的老曹觉浅,被上铺刘娟的动静弄醒,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开机看下时间,唔,还没有到12点,又把手机关机塞回枕头下面,换个姿势继续寻找睡意。

刘娟将丝巾取了出来,是前段时间和冯扬逛城隍庙买的,蚕丝的,冯扬一眼相中,刘娟倒是觉得有点老气,不想买。冯扬直接付了款,直到在隔壁的南翔小笼吃包子时,刘娟还是觉得浪费钱,说她又不喜欢戴,花这钱干嘛,冯扬举起这条丝巾说,给我丈母娘戴吧。刘娟羞赧地低头夹蒸屉里的小笼包,不小心弄碎了一只,汤汁流了出来。妈妈确实还挺喜欢这种丝巾的。

现在这丝巾就充当着眼罩的作用躺在刘娟的脸上,妈妈是有丝巾的,她想到了。那是有一年去铁佛寺街上号茧,那年茧贵,号得几千块钱,和干姊妹们上良城县城逛人民商场,姊妹们这个打一个戒指,那位打一副耳环,只有娟子妈啥都没有买,娟子爸这年去东北干工地还没有打钱回家,这几千块,是他们娘仨下半年的生活费。最后,从商场离开时,在商场的角落里选了一条丝巾,柜员说是丝绸的,15块钱,那年的蚕茧的单价就是15块钱一斤。

大巴车飞驰在黑夜中,或许冯扬买的这条丝巾是真的蚕丝,刘娟做了一个梦,回到家里养蚕的时候,秋夜凄雨,是最难喂的三季蚕的时节,三季指的是秋天,秋天雨水多,温差大,蚕容易生病,哪怕捱到最后,结的茧质量也不会太好。

一眠之后,成活率也就八成,二眠之后,再损两成,三眠是个大坎儿,是蚕的壮年期,最能吃桑叶时候,也是各种病的高发时期,娟子的大爷有一年喂了三季蚕就折在三眠,几张蚕几乎都当成僵蚕卖了,不够回本。

三眠到四眠的几天,是最累的时候,去地里采的桑叶供不上蚕的食用,娟子放学后就带着鱼鳞口袋去采桑叶,哪怕是刚上小学的刘波也要跟在妈妈和姐姐的后面挣着袋口,便于她们把采到的桑叶放进去。

刘娟的梦境就到了那里,在望不到尽头的北湖桑地,跟着母亲后面机械式地重复,掀起桑树的一条枝干,反手一撸到底,手上就满是桑叶,然后放进鱼鳞口袋。鱼鳞口袋都是化肥袋子,乡下哪家都不缺,上大学前,母亲一直用一条洗得很干净的袋子给刘娟装被褥用,直到她去上海念大学才给买了拉杆箱装行李。

鱼鳞口袋需要扛到地头,再堆上板车,由母亲拉着回去,姐弟俩在后面跟着,遇到个坡他俩要上前推一把,要是父亲在家,刘波就能坐在车上看着父亲拉车。今天有个口袋怎么都堆不上去,刘娟有点急了,她想早点回家写作业。

“姐姐,您睡了吗?”

看不清楚模样,但是声音听起来不大的一个女生站在了刘娟的床前,刘娟适时地醒了,发现自己扔不上板车的口袋是自己放在卧铺里侧的背包。她摘下耳塞问女生有什么事,女孩忙说不好意思,说能不能帮她点下拼多多的连接,自己马上就能提现了。刘娟有些无奈,找出手机帮她扫了一下,转身继续寻找睡眠。

“不好意思,姐姐晚安。”女生说完又继续叨扰下铺的老曹。

“叔叔,您下载好了吗,来,我帮您安装注册吧。”

老曹看不清面前女生的模样,他想到的是自己还在英国留学的女儿,学的是艺术,在爱丁堡大学,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骄傲。女儿还不知道他破产的事儿,今天早上还打电话问他今年过年怎么安排,是去三亚,还是去哪里,要不去英国陪她吧。老曹说,回良城吧,好久没回去了,女儿在微信视频那面倾斜了下敷着面膜的脑袋,想了想,说:

“那祝老爸回家过年,过得舒心,没有烦人亲戚,我去睡觉了。”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吐了吐舌头。奇怪的是这次老爸没有教训她要尊重亲长。老曹的女儿在上海出生,长大,初中读国际学校,高中就去国外了。老曹自知对女儿的陪伴得太少,现在温润地听从女生安排给她点个链接。

“谢谢叔叔,新用户现在可太宝贵了。”女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大,又压低嗓子对老曹说,“叔叔,晚安,做个好梦。”然后回到后排自己的床位上去了。

老曹的旁边,一只手臂的距离的床位,是位带着宝宝的妈妈,宝宝大概三四岁,幼儿园小班的模样。宝宝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床,宝妈一直用身体充斥着剩下的部分,像一把未满的弓一样将宝宝围在里面,宝宝此刻醒了,可能是刚才女生的动静,也可能是车子驶入服务区,军哥和颢颢交班,还没睡的男人们下车抽烟的脚步声。

车厢最后头那个仅供小解的厕所,不知道刚谁用完没有关,底下车门也没有关,车停了,空调也熄了,贯堂风穿过,臊腥刺鼻,车里人醒了大半。王成离得最近,直接一句脏话骂出口,他想着既然醒了,就解开安全扣,下车去抽根烟。

孙颢也在车前抽烟,为了醒困好开车,王成过来打了声招呼,递了根烟,掏出两支,孙颢接了里面的那根,这是良城成人社会的规矩,递烟要递两根,接烟要接里侧的那根。王成寒暄之后要往加油站的厕所走去,孙颢喊住了他说,哥们,抽完烟再过去,那里是加油站。

“床飞到哪里了?”宝宝醒来后问妈妈的第一句话。

“床飞到南京啦,明天早上就飞到家了。”

“那过长江大桥了没有?我想看长江大桥。”

宝妈安抚宝宝睡下,霞姐和军哥去服务区卫生间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乘客。孙颢打开驾驶室的门,关掉手机音乐播放器,坐上了驾驶位。霞姐和军哥互相督促对方上去休息,可对方都舍不得动,霞姐还是坐在那个位置,军哥坐在台阶上,一家三口就这样陪着大巴车走完最后的路程。

长江大桥是不是早就过去了,刘娟也摸不清,她上次坐这辆车还是几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了,忘记中途换人是在哪个服务区了,是江南还是江北。她一反常态也想看看长江大桥,哪怕看不得江面,她对水也有些阴影。第一次和冯扬约会时,在迪士尼,她拒绝玩水上项目,冯扬才知道她怕水的事儿。

还是和家里养蚕相关,一般从蚕种孵化到上杉结茧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蚕四眠后贪吃了几天“老食”不肯结茧,也不会超过四十天的时间。但号完茧后,进蚕种前有很多活儿要做:清洗消毒蚕房,修剪桑树枝条,编织新的蚕杉用于下季蚕上杉结茧,还有就是刷洗蚕框。

刷洗蚕框是在家后面的一口汪里进行的,正值暑假,娟子给母亲搭手,递框,接框,放在一边,再把框递出去,重复操作,母女俩像一条完备的流水线。那次却发生了意外,可能是脚下汪边的地不实,也可能是脚被蚕框绊住,娟子一下子就栽进了汪里,汪的水很深,一下子就沭过了头顶。好在手边还有蚕框可以抓着,母亲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进去将娟子捞了上来,还好只是呛了两口水。事后回想,母亲虽是在沂河边长大,但是上次游泳还是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的小学时代。

刘娟这次入睡很顺利,也没有什么梦境。大巴车也在做最后旅途的最后延宕,霞姐已经睡着了,军哥还坐在台阶那里陪着儿子熬,熬过深度最黑的夜色,看高速路旁边的灯由白亮到浅黄,经淮安,过宿迁,良城就在眼前了。后半程的路顺当得有点不像话,没怎么堵一路就这么过来了,这本该是和大巴车最后的温存时间

终于在天边一抹朝霞托出太阳的时候,大巴车驶过运河大桥,驶下高速,到达良城,下面就是围绕着良城的最后一次巡礼,途经每一个镇,每一个大的路口,在那里有早起挣一份养老钱的蹦蹦在等它,大巴车和蹦蹦,好似航空母舰和一艘艘舰载战斗机。

到达白果庄的路口,刘娟拽着两个箱子上了一辆蹦蹦,坐上去后,几乎没有下脚的位置。箱子里自己的东西没有多少,全是给家里人带的礼物,上到爷爷奶奶,下到侄子侄女,只为求得那幢小楼里的一个小小房间,住得一周的心安。母亲这个点已经煮好一碗面,面里卧了两个荷包蛋在等她了,像之前每次回家一样,母亲会看着她将面吃完,劝她再补会儿觉,她哪里睡得着,娘俩就这样唠着,唠到早起过来讨礼物的侄儿来砸门。

军哥把大巴车开到家门前的空地时,已经早上九点钟了,一家人没有进家补觉,站在车前,待了好一会儿,军哥让颢颢从家里搬出一盘万响的大地红鞭炮,自己又拿出一瓶白酒,平日里舍不得喝的洋河梦之蓝,洋洋洒洒绕着车洒了一圈,鞭炮声响起后没有轻易结束,邻居听到了也抱出自家的鞭炮来放,像是接力,迎接到来的除夕。

·本文首发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新浪潮”栏目


评论:

白果庄的十万个来客

/丁圣润

我与斌哥相识在二〇一五年的春夏,一个文学群内。我那时只是文学爱好者,刚动笔写些文字,斌哥是前辈,我加他,发现他也是邳州人。我怀着见偶像的心情邀约,在运河中学初中部对面的奶茶店。我形容不出来那天的心情,一些细节已经遗忘了,斌哥送我一本书,书中夹着一片树叶书签。我到现在还坚信,这树叶是来自白果庄。

在作家的笔下,总有属于自己的文学地域,就像鹌鹑镇之于牛泳,布宜诺斯艾利斯之于博尔赫斯,都柏林之于乔伊斯,科马拉之于鲁尔福,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白鹿原之于陈忠实(摘自杜峤《宇宙中的鹌鹑镇》),所以白果庄之于汤展望的意义非同寻常。

斌哥的文学地域并不是单一的,授贤、汤楼、良城、白果庄等,是相互贯通交融的,是基于苏北地区的实际、脉络、文化与社会的。斌哥在《停飞的床》中写刘娟从上海回到良城白果庄,这种“出走与归来”,恰如鲁迅的忖量,白果庄就好似魂魄净化的方隅,在这辆摇摇晃晃的床铺上,等待刘娟及众人的是轻松的呼吸,或又是别样的生活危机,这种结果似乎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此路途的抒怀与救赎。

斌哥的小说另一重要的点在于他秉承现实主义作基底,这在当代青年写作群体中是尤为可贵的。我曾和斌哥提过风格的疑问,但随着写作的进展,越来越能明白斌哥所谓的“固执”与“坚持”。现实主义写好看并不简单,而且往往伟大的作家在创作出走之后都会回归到现实主义的摇篮。在鲁尔福与马尔克斯的论述中,他们并不同意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那其实就是现实主义。

斌哥多年前有一篇小说叫《白果庄的陌生来客》,白果庄的几个小朋友偶遇闯入的陌生来客——一位小说家,我印象很深刻。所以,在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白果庄将迎来它的十万个客人,十个海子也必在其中。斌哥将继续书写这些熟悉的、陌生的、笃爱的、厌恶的种种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