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在腊梅树上的小风似有若无,梅树肃穆,每一个枝条上悬垂的小花苞都沉静寂然。昨夜的雪已从梅树的枝丫间滑落泥尘了无痕迹,只是在潮湿的空气里还有雪的气息以及经过雪花滋润后的冬白菜露出憔悴后的绿意。不远处的蚕豆最早懂得春天的意味,它们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已经葱葱茏茏向上生长了。尖细的小葱,针尖一样的细芽倔强地拱开枯叶、碎泥等障碍物,挑衅似地向着料峭的春寒露出柔弱的绿芽。油菜籽在沟渠边挤挤挨挨,悄没声息的微风抚摸着微微咧开小口的花骨朵,一朵油菜花开了,无数朵油菜花开了,那一片金黄炫目得耀眼,华丽得无法言说。河沟的另一边是一排柳树,柳丝千万条,柳芽无数个,它们在下垂,在逆行中生长,它们在地底暗流的温热中萌动春意。沟渠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雪后的麦子清爽得像刚刚沐浴完的少女,每一片叶子都干干净净,不染风尘。如此清新的麦子在辽阔的大地上显得那么亲切,透露出和平安宁的气息,仿佛尘世上从来没有灾难,没有战争,没有任何的邪恶和苦难。
谷雨时节
这个沉静的庚子年的春天在我面前一如往年一样祥和,我眼目所及的地方有花开,有雪落,有微风吹拂的田野静静生长的庄稼。这是我眼睛看到的自然风貌,多年前是这样,多年后也会是这样。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我的内心一直平静,极少有外界的事物干扰到我的安宁。而这个春天,我再也无法平静,忧悒在我的内心波纹一样漫延开,我的心低沉下来,忽然觉得这个春天一反常态地变了脸,温和的世界瞬间不那么友善了。
大年初一我还在村子里四处走动去给老人们拜年,初二早上大姐家的电话忽然打过来,告诉我们不要去她家走亲戚了,她们也不再到我们这边来,然后告诉我们别的亲戚也不要去走,并且也不要让我们的亲戚外出。放下电话,村里广播喇叭响了,村支书的声音暴躁而野蛮,像一粒沉重的大石头砸在宁静的小村里。村支书硬直的土话结束后开始播放录音,标准的普通话广播在村庄上空缓慢地飘荡。无论是村支书硬核一样的土话还是女播音淡定的普通话,我都听懂了:新冠状病毒漫延了,疫情来了,武汉封城了。从武汉回来的人都要去隔离,谁也不能包庇隐藏从武汉回村的人。村支书说这个叫新冠状病毒的家伙比昨天刚刚过去的年还要厉害一千倍,它不是谣传,而是真实的,真切的,可能会在我们每一个人身边发生,如果谁敢出去的话,一下子就会传染上。没事大家谁也不能出门,各人在各家蹲着,憋不死你!
壹
这个消息印证了年前的传闻,原来半信半疑的事情是真的。武汉对于乡村的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疫情发生了,这个和我毫无任何关系的城市一下子成为我的心头之重。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昨夜还是春节的欢乐气氛,今天早上武汉疫情已经刷屏。封村堵路的图片、视频也已经上传到村微信群里。在网络普及的现在,地球村不再是神话,武汉和我们村就像是住在隔壁的邻居,此刻我们的距离那么近,好像我伸手就能握住武汉的兄弟姐妹们的手。文字、图片、视频,朋友群、同学群、写作群、读书群、微信、抖音、快手等等,各种形式的传播冲击着我的视觉和心情,我再也无法安静,无法露出笑容。形式非常严峻,每一个人都可能被传染,然后成为病毒携带和传播者。当睡觉也是一种为国家做贡献的理由时,我们还能睡着吗?我睡不着,指尖在手机上划来去划去,我觉着自己无法镇静,心慌乱而不安,沉重而忧伤。我叮嘱家人不要外出,告诉邻居不要串门,然后在同学群里发了一个“宅家里,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文字。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自私地珍爱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村里喇叭在滚动播放疫情期间的管理制度,中间插播村支书直言不讳的训话,像家长训斥犯错的小孩一样,村支书大老粗的语言显得直白而啰嗦,却是铿锵有力,谁也不能忽视他的粗嗓门,这种硬邦邦的语气很有威慑力,村里想出去溜达的、聚在一起打牌的、站在桥头吹大牛的,都不敢了。小村路上,村干部和环卫工人在村道上走过,我跟爱人去给村后一家断电用户维修线路故障,一路不见一个人影。村口桥边的墙上已经贴上标语,除了警示语外,还写有外村人员不准进入本村的告示。村前路上,邻村封住路口,村后路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横在路口,面包车前面是两块大石头,石头上放着树枝。村干部的动作很快,每一个路口都封住了。
贰
路边田地里,小麦还在冬眠的状态里没有醒来,一股苍凉的冷风对着我吹来,我站着没有动,真的会有一种不可抗之力要来摧毁人类吗?我看着空寂的天空,一群鸽子从冷风里飞过,两只斑鸠在一株高大榆树上紧紧依偎,麻雀从谁家的屋檐下飞到河边,衔起一粒草籽飞回屋檐。自然之下,我们这里生态平衡,鸟类与我们和谐相处,共同的大地上,人们和动物植物各据一方,相得益彰,彼此没有敌意没有伤害,无形的杀手,怎么可能对我们下手?
村野带着原始的风貌偏居一隅,秩序比原来更简洁,田间还没有农事,人们居家喂喂鸡鸭,把羊拴在太阳下,把羊草抱给羊吃。小狗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卧在羊的旁边,太阳照在它毛绒绒的身体上,小狗越发睡得深沉。
村庄人闲散度日的习惯自古以来都是那样从容,日升日落,云卷云舒,他们看天度日,暖阳和清风在身前身后,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慌乱,他们在陈年不变的秩序里按部就班,这种呆板的生活对于现代社会来说无伤大雅,疫情期间,广播喇叭的宣传更加加重了这种生活规律。村人喜欢穴居像昆虫喜欢冬眠一样,每每外出是需要时令的,比如像虫子,不到惊蛰,虫子不会醒来。节气还没有召唤农人,他们正好休养生息,待来日身强力壮,大地上会晃动他们健硕的身影。
从庭院到梅树绕过一个墙边的拐角,小鸡和大鹅在梅树之北,我每天经过梅树去给小鸡和大鹅送饲料送水,一个月,这是我走过的最多地方。一月之前,梅树的花零星开几朵,满树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我数着梅树的花开,数着日子,是为等待,是为期盼,是为祝愿。我愿梅花开满树的时候,一切阴霾都会过去,还我一个更清爽明亮的世界。
叁
农历二月二日,这个龙抬头的日子,满树的花全开了,一枝枝,一串串,所有的花瓣都打开,所有的心愿都会实现。梅树上是一片黄色的汪洋,梅花是如此绚丽,如此祥瑞,它们带着不可侵犯的高贵全部盛开了,经过隆冬严寒的小花,此刻的庄严神圣、无畏无惧真切地显现出它的坚不可摧,是的,寒风摧毁不了它内心的坚固,冰霜侵害不了它强劲的骨肉,迟迟的春天掩盖不了它花容的娇美。迟开的腊梅花,是傲然独立的花神,在早春也是独领风骚,于幽寂寥落中花朵重重和和,于枯枝斜杈间倒悬朵朵花瓣,以俯视的眼神,凝望着人间的疾苦,把缕缕暗香散发出来,以一己之香魂抚爱受难的春天。
我照旧从梅树下经过,阵阵梅香扑鼻而来,在我眼前,在我身后,萦绕我,跟随我,我呼吸着梅花的香气,浑身上下,体内体外都浸染上梅花的香,这时候我觉着整个世界都是香的,小村上空飘过的白云是香,远方吹来的春风是香,阳光是香的,夜晚的月光也是香的,发芽的月季、含苞的樱花、杏花、桃花都是香的,新生的韭菜、拔节的麦子、正在醒来的树木,都是香的。村里停止广播的喇叭、挪开的石头、通向的外界的道路,都是喷香喷香的。
作者简介
孙爱雪,作品在《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厦门文学》《青年文学》《文学界》《红岩》《读者》《雨花》《芙蓉》《红豆》《岁月》《太湖》《扬子晚报》《中国青年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流浪的女儿》一书,此书获得2019年徐州市五个一工程奖。系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