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倪园村,抑或问道吕梁。我们绕不开凤冠山的。凤冠山是吕梁众多山头的一个,山上有座观道亭。
我和朋友抵达吕梁时,首登的就是凤冠山,直奔观道亭。这是吕梁的最高处,站在山巅,可以看到密布在大地上的高高低低的楼群,还有山脚下草木遮蔽的倪园村。我们当然不可比拟杜甫那旷世的胸怀,“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可比拟高邮的文游台,当年苏东坡路过高邮与当地乡贤他的学生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等人,雅集于斯。
我们的车子在山脚下停下来了,观道亭就在前方的山巅。来吕梁我是有很多憧憬的。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了些颓废。我们来时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火辣,空气中弥漫的是当地伏羊节的味道。在这膻味十足的空间里,我们似乎感受到了羔羊的呼喊,青草的卑微和虐心的疼痛从内心里呼啸而出。一种节气,一旦与动物牵连在一起,总是让人心生疼痛。动物与我们,我们与动物,彼此又何区别?谁能说自己不是待宰的羔羊?有些杀戮与暴力是生长在心里的,疼痛是无声无息,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这炙烤的时间里,我们几个人选择登吕梁山,是不是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幼稚还是疯癫?就像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我们还在执著于文字?
林尽水源,
便得一山,
山有小口,
仿佛若有光
我们在山脚下转了两圈,没找到上山的路。当地的朋友很恍惚,不对啊,前不久还来过的呢。作为土著,朋友开始怀疑人生了。我们在树荫下张望着山顶。正彷徨时来了位当地村民。一问,才知道此路不通了,原因是失修。村民道,如果实在想去,就绕道。他指着左侧,那里有个小道,可以徒步上去。这种柳暗花明的感觉,让我们庄周梦蝶,分不清哪是自己,哪是武陵人,“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陶渊明《桃花源记》)虽然后来我们还是登上了观道亭。但是那个“失修”词语深深刺痛了我们。当我们进入盛装的倪园村后,回顾那山顶残垣断壁的观道亭,须臾间我开始忆及那些堆积成梁的石头,那些千淘万漉的石头。
前往观道亭。乱石、野草、失修的小径、坍塌的土坡。老子道,无为亦有为。呜呼,无路却有路。心中有路处处都是路。在观道亭和孔子之间,一时间我产生了困惑。从鲁国到吕梁山,在古代,绝非易事。在孔子的山水册页上,什么山水没见过?唯独他却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来吕梁呢?这吕梁的山水有何神奇?
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一路风尘,从鲁国赶来,站在亭子中央,望着吕梁山水,目睹“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庄子》)的壮观景象,发出石破天惊的惊世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是谁?这水,那城,还是战争、时间,现实的,虚无的……形形色色的逝者,恰如这吕梁山水,滚滚东流。
历史不容我们质疑。史料记载,孔子确实来到了吕梁,站在凤冠山上,审视山水。好一个“逝者如斯夫”!战争如水,富贵如水,时间如水?名利如水?万物如水?还是上善若水?我们知道,胸怀治国平天下的孔子,儒家祖师的孔子,当他急匆匆地从鲁国赶来,在吕梁观水。他究竟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面对战乱不断,纷争迭起的春秋战国,是战乱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引起他的心痛、不安?还是他深藏于怀的礼乐无处安放?战争根源是在于没有完善的礼乐么?鲁国乃尚武之地啊。孔子想,要是大家习得了礼乐,天下就太平了。
翻阅当地史志典籍,我们不难发现,在这古楚大地上,孔子不是首次在这块土地上追寻了。据《后汉书》等记载,孔子曾五次拜见老子,两次问道于古沛。沛就是今天的沛县。老子是谁?就是中国的哲学家,就是那个写出震古烁今的《道德经》的作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可道,非常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在生生不息。合乎自然顺其规律,就是道。那么礼乐之道呢?不知道孔子的眉头舒展了没有?
万物皆有根源。居于鲁国的孔子沿着泗水一路奔走,追寻。
观道亭。海拔实在是低。少顷,我们几人登上了山顶。风大。亭废。乱石碎布,荒草丛生。亭顶筛下斑驳阳光,斜照在石柱上,石柱片片剥落,一种时间深处的风雨沧桑,粘着历史的鳞片,簌簌落下。万籁俱寂。天空中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一切都在静默,都在回忆,都在反刍。
我们挨着亭沿坐了下来。这亭子也分明是空亭。亭子中央有个巨大的石坑,是地陷还是巨石被盗?只留下这个偌大的坑,像一只深陷进岁月的眼睛,失神而空洞。四围的野草漫过来,穿过青灰石板,把亭子打扮得枝枝蔓蔓,这使得原本海拔就不高的观道亭更加地落寞与苍老。朋友说。高台四周原来砌有石墙,镶嵌着《鲁司寇孔子真像》碑等数块,如今只有东西两面石墙,残存两块石碑,一块是由明代文徵明书写的《疏凿吕梁洪记》碑;另一块是镌刻有岳飞的五言诗碑刻,“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克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是否为岳飞之诗,颇有争议,但是向往英雄之心确是无可厚非。这也算是历史的暗示吧,后人在观道亭旁,建了一座瓦檐碑亭,中间的是狼山阻击战纪念碑。这是为了纪念淮海战役徐东阻击战时牺牲烈士的,恰好与岳飞的诗碑相呼应。让人心痛的是,那凝聚着革命者鲜血的纪念碑已不知所踪。随即我们把兴致转移到那两块碑刻。彼时也早已移于新盖的石屋内,名曰保护。荒诞的是,石屋门没锁,空荡荡的,尘埃累积。我们在房内找到了碑刻,两块五花大绑的石刻,在蜘蛛网般的铁丝包裹中,赤裸着,怎么看都像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一脸的悲伤。我们断断续续地摸索着碑上文字,从残缺、模糊与撕裂中,领略历史的厚重和现世的苍凉。
鸟尽弓藏。山下的水早已干涸,这亭,这碑还有何意义存在?朋友说,后来明人秦固纪念孔子吕梁观水,按照孔子所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在这里建了座书院,叫川上书院。川上,河流之上。豁然开朗。那么,落地生根的是这巍巍吕梁山和隐匿的读书声?当地人在主官的号令下,约定成俗,春秋之际总要朝着这亭、院,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道在日常。是的,平常生活才是载道之处,否则山水拷问,终究不过是空道尔尔。我们下了山,朝村内进发。